拜访苏飞校友
他,学的是医学,干的却是抗日救国地下斗争;他的理想是医人医国,命运却是三次入狱——日本人的、苏联人的、国人的;他一生饱受折磨,却始终热爱党、祖国和母校;他历尽人生苦难,却心广体健,直奔百年期颐。
他,苏飞,原名张怡曾。1915年生于辽阳名门世家,书香门第。其曾祖父为举人,连任过辽阳女子师范学校校长;祖父是秀才,宦海梯航;父毕业于奉天政法学堂。及至父辈门庭逐渐衰落。
他1931年考入哈尔滨医学专门学校。学校原坐落道里地段街尽头哈市立医院院内,地处松花江畔一座两层红楼内。学制为4年。1931年招生是在夏季举行的。
他的政治引路人渐渐进入他的视野。先是“二哥”程宪刚,负责启发他的政治觉悟。1933年3月的一个雪夜,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接受他入党的是“黑王”王学尧。
他1934年接任哈尔滨医学专门学校党支部书记。
他1935年任地下党哈尔滨市委宣传部长并兼任哈尔滨反日总会会长。
岁月进入2013年农历8月,在中秋节前,我们前往北京拜访这位传奇的前辈校友、忠诚的抗日老战士、饱经磨难具有80年党龄的中国共产党党员苏飞同志。
这一天,秋高气爽,阳光灿烂。我们一行登上16楼,98岁的苏老正垂手站立等候我们的到来。他依然是那样健朗。
我忽地想起2005年7月,在筹建校史馆的过程中,在北京一个杂户区的一间十三四平米的小屋里,第一次见到苏飞老人。当时,他每月只有400元生活费,医疗费一分没有。多舛的命运,坎坷的遭遇,使他孑然一身,风烛残年,等待落实政策。那一年,他90岁,我在想:能挺得住吗?
这些都源于1937年1月14日当时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王明、康生向共产国际提出的绝密报告,即35个嫌疑分子或政治上不可靠分子。苏飞名列其中。这样一生就在劫难逃了。这35人生还的没几人。他们都是忠诚的共产党人,是精英。当死里逃生的苏飞于2002年见到这个文件时,目瞪口呆了。他一直向组织申诉,一直未果。
2007年的春天,终于有了这一天,终于得到了这一天!平反昭雪,恢复党籍,恢复公职,恢复本来面貌。他终于又回到母亲的怀抱。那一刻,硬汉也流泪了,泪雨滂沱,洒落在74年党龄上!洒落在92岁生命上!浸湿了两万个昨天和铁血历历往事上!
这些在我的脑海飞快地闪过;现实是苏飞老人正站在2013年9 月北京灿烂的阳光中。
我把学校图书馆曲章义馆长和史兴伟副馆长介绍给苏飞老人。苏老朗声说:母校来客,蓬荜生辉!
曲馆长扶苏老坐下,下面一切如仪。向传奇前辈校友、忠勇的抗日老战士苏老致敬!两位馆长向苏老献上母校和关东人的一片心意。那位朋友小魏为之摄影留念。
这是哈尔滨百年的老鼎丰——露从今日白,月是故乡明,关东是大故乡。
这是校史馆关于苏老的展示——医学专门学校时期苏老照片、篮球队照片与实物。
这是学校及图书馆的纪念册——今日的哈尔滨医科大学会令苏老浮想联翩,感慨万端。
这是为学校校史馆捐赠展品的证书——请接受母校深深的谢忱!
这是一幅10尺长的画卷《龙梅》——象征苏老梅之品质、梅之风骨、梅之精神。
我注意到苏老,他脸上的皱褶,吸纳的是百年风雨;他手上的纹络,锁住的是世纪风云。此时,看得出他情感的潮水已经沸腾,眼角就要滴下灼热。
曲馆长问苏老:“您一生中经历了无数风雨,记忆最深的是什么?”
苏老没有思索,径直回答:“当然是接受我入党的时刻。那是1933年3月的一个夜晚,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风息了,而雪越下越大。在道里三道街一间隐秘的房间里,接受我入党的不是别人,正是《夜幕下的哈尔滨》里的地下党领导人王一民的原型王学尧,绰号‘黑王’黑王满意我的表现。我的眼前突然一亮,过去只听人说共产党如何神秘,如何坚强,现在我将要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了,我觉得自己思想觉悟低,政治水平也不高。黑王说,经过我们了解,你已经符合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至于党的要求,首先要对党忠心耿耿,服从党的分配,遵守党的铁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必要时献出自己的生命。我表示,这些我争取都做到。老王庄重地说,我现在就代表哈尔滨地下党组织,正式宣布你已经被接受为中共党员。老王宣布后紧紧握住我的手。我同老王又谈了一些问题。临分手时,老王对我说,怡曾,祝你成长、进步,咱们后会有期。我来到街上,此时雪住风停。夜已经深了,周围一片沉静,我的脑子里海涛似的翻腾,我想了如何生活、学习,如何工作、斗争许许多多问题。我逐渐走近了家门,一阵冷风卷着雪花猛地吹来,我立刻觉得清醒了许多,对所有问题,我最终找到了一个答案,那就是:以前,我属于自己;现在,我属于党了。这一夜,过度兴奋,过得非同小可,我觉得只一夜工夫,自己好像成长了许多,自言自语:张怡曾去迎接战斗的到来吧!”
苏老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面庞红润,眼睛放光,仿佛又经历一次入党的神圣洗礼。
曲馆长说,苏老一生三次入狱、剥夺自由30余年,受尽磨难,入日本宪兵队监狱是怎么情形?
苏老长长吐了一口气,说:“我在和上级组织联系过程中,以和二哥、老夏(夏尚志,曾任哈尔滨市委书记)时间较长。一日老夏说,组织上要将哈市反日总会,大约有20来个成员交给我领导。并交给我一个任务代组织接一个署名黑龙江骑兵队邓昶的人来信给哈尔滨医专(邓昶,原地下党员,后叛变),你可以臆想一个名字,你可以在左右无人时把信取走,交给党组织,信你不要拆看。我没有更深地想这信,因为既然是组织上委托,自然定有道理。信,一次次都是由我暗取的,由我传送的。这期间,难免有人议论,说明已引起注意,这不是好兆头。假期的一日,组织上把哈市反日总会约20人的名单交给我,由我领导反日总会的工作。第二天,来到学校,两个便衣堵住了我。一个掏出一封信,说,这封信是你的吧?我扫见了署名邓昶的信,连忙说,我不知道。另一个人掏出手枪对准我说,我们是宪兵队的,跟我们走一趟吧!过来的人立刻把手铐给我戴上。说实在的,我的头脑并没吓昏,我唯一考虑的是我身上还带着那反日总会20人名单。于是我采取拖延搪塞的战术。他们开始搜我的身,将我所有衣袋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他们的注意力立刻被我的日记本和几张女同学的照片所吸引,这些东西都倒在一张床上,其实一个烟盒里,用一张极薄的包烟细白纸,上面写着反日会员名单与地址。两个宪兵一页一页地翻着日记本,一张一张看着照片,如获至宝。一个宪兵将床上剩下的纸条、烟盒、手绢统统扫到地上,他告诉一个工友把这些东西统统扔到火炉里烧掉!我眼见工友把这些东西都倒到火炉里了,我的心放了下来。这一刻,真是惊心动魄啊!”
接着苏老讲了在日本宪兵队监狱的遭遇,严刑拷打,追问“信”、“邓昶”。苏老坚不吐实。后敌人又把他带到刑房——冰房,吊在梁上,用钢丝鞭子抽打,往身上泼冷水,刑房四面透风,外面是零下30摄氏度的严冬。
苏老的讲述,更令我们肃然起敬。苏老说及当年,脉络清晰,井井有条,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结果,毫不含混,真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地下工作者,百年资深。
我注意到了,正面墙上有几幅照片,一幅是苏老在哈医的学生时代,灿灿的青春年华多么美好,一幅是苏老在苏联卫国战争胜利后的留影,虽经历苏联牢狱及北极圈流放折磨,仍然磨不掉正茂的风华,勃勃的英气;一幅是夫人玛莉娜·卡列特尼柯娃的照片,仿佛在诉说终生的依恋和永远的缱绻(文革中被迫分离,2003年在俄罗斯去世)。还有学友题诗“沧桑巨变梦幻中,缧绁沉冤二十冬。劲松翠柏耐冰雪,完璧无瑕洁白身。”
另一面墙上,有书法“滚滚长江东逝水”,在这里都耐人寻味;有学弟王乃勋所画《梅》并题“傲霜斗雪,铮铮铁骨”(王乃勋老,老哈医大1939年毕业,北京解放军医院主任医师,向学校捐赠的卒业生纪念册为校史馆镇馆之珍品,惜王老已于去年过世)。
我在想,苏飞老人,一生不幸,命运悲剧、爱情悲剧、历史悲剧,合成了他的人生悲剧;但他不渝初衷,不泯信仰,不移斗志,铸就了他的特殊生命——信念生命、尊严生命、长寿生命。
他讲,他回忆,是铁,是血,血雨腥风,压在眉宇。
他想,他缅怀,是泪,是血,斑斑血泪,凝向眼眸。
入党时刻,壮美至伟,直教人这般心仪!
生死考验,慷慨悲壮,直教人这般心恸!
两情分手,凄美绝伦,直教人这般心碎!
什么是他生命的链接与诠释呢?三个时代的炼狱,支撑他生命的信念就是——
为了祖国和民族——祖国的光复和民族的解放,挺住!活下去!
为了真理和胜利——真理的到来和胜利的亲历,挺住!活下去!
为了清白和尊严——清白的昭雪和生命的尊严,挺住!活下去!
2013年9月16日,两个多小时的会见就要结束了,苏飞老人无限深情地说,感恩母校!感恩母校!拿起笔来在纸上签名留念。
附:苏飞老校友简历
苏飞,原名张怡曾,辽宁辽阳人,1915年生。1931年考入哈尔滨医学专门学校。1933年成为中共地下党员,1934年任医学专门学校党支部书记,1935年任哈尔滨市委宣传部长兼哈市反日总会会长。后入日本宪兵队监狱。1936年入莫斯科东方大学。1937年被捕入苏联监狱,被判刑5年,后流放到北极圈,1943年起他应征在苏联军队中当了4年后勤兵。1954年苏飞、苏玛莉夫妇奉命回国。后毛泽东主席会见波兰领导人贝鲁特,他任翻译,《毛泽东选集》俄文版翻译工作,他是小组成员,此外还有一些译作,为《人民画报》俄文版高质量的出版作出了贡献。1971年又以“苏修特务”罪名判刑10年,1981年刑满释放。后一直申诉。2007年平反落实政策,恢复党籍,恢复公职。时年92岁。